泛溢出的意義與想像

-吳尚霖《內觀感》

2012,賴依欣


每樣東西都泛溢出它的邊界、輪廓、範疇,泛溢出它的名稱。

--John Berger《觀看的世界》[1]

事物的形貌和可見性,是彼此依賴且變化的,攝影中的影像,透過攝影的手法,聚集且展現了形貌本身的某種「可見」,然而在這些可見的影像背後,即被攝主體和攝影者之間,乃至和環境、社會或文化之間的真實和關聯,皆是作為探究這些影像成為可見物或即將可見之物的軌跡。吳尚霖近幾年來的作品,大多進入校園和社區,以校園學子和年輕人為主要的拍攝主體,與他們產生互動後共同創作出涵括攝影靜照和錄像的系列作品,這些影像大多呈現人在鏡頭前的表現/表演,以及和周圍空間/環境的連結與互動關係,而透過影像作為引導或探索的軌跡,產生對於整體社會、環境的集體性和體制性等思考。

在這些以人為主體的影像中,《畢業照計畫》是吳尚霖在2009年於日本阿庫司計畫中與當地高中合作、2012年與臺東縣三民國小合作,沿用今日肖像攝影中拍攝畢業照的概念與方式,為學校的畢業生所拍攝的一系列兩組「畢業照」。傳統中,畢業照的表現形式是一種具有儀式性和社會性的身分確認,在正常的拍攝狀態下學生是必須直視鏡頭的,表情不容許一絲的嘻笑,而吳尚霖卻在拍攝的過程中,指示學生閉上雙眼,藉由一個微小的動作翻轉畢業照一貫正襟危坐的模式。這些影像,跳脫了一般對於「畢業照」的既定印象,卻未帶來荒謬感與不正式性,反而更加突顯影像中個體的獨特性,同時也標示攝影師的存在,在此,「閉眼」是被攝者的非自然狀態,嚴格來說是一種經指示後的即時性表演,在影像的呈現中,這些師生像似進入了個別意識的想像空間,藉由一種看似暫時性的逃逸或空白的夢遊狀態,離開他們所身處的實質世界。在「畢業照」這種一貫用以證明社會性與文化性「存在」的形式中,《畢業照計畫》中主體身體性的存在,與閉上雙眼所表現出的精神性與感官性的游移,在「在」與「不在」之間,吳尚霖提出觀點予以觀者思考和辯證。

除了眼神之外,畢業照中的制服通常帶有一種榮耀的象徵,使得畢業照的意義在於紀錄和肯定學生階段性的表現和達成,然而同時,卻讓影像中的人物失去了個別的身分意義,唯一留下的是可被辨識的制服,作為一種社會與文化形式的身分證明。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中,教育體制和學校,是國家、社會與文化符碼的建構成果,而制服,則是這種成果的表徵,是馴化的一種手段,畢業照的拍攝和畢業典禮的儀式具有相似的象徵意義,歡欣鼓舞地參與的學生們不曾質疑過畢業照的正當性,也不曾思索過這些由國家、社會所建構的體制與生活,像似條長長的軌道般地一路輸送著在其中生活、學習與工作的我們,邁向社會價值觀所建立的:所謂更成功的「未來」。

這些影像的解讀,除了照片所釋放的細節和創作者所欲傳達的訊息之外,觀者本身的背景、知識和想法也將為「解讀」帶來不同的涵義。凝神細看每一組「畢業照」的作品中這些帶有相似、相通之處的學生們,可以觀察到他們在制服之外的髮型或衣著皆有不同的變化,在這之中屬於個人的獨特性才得以展現。這種觀看的發現,帶領觀者進一步對於自身所處的體制、文化、社會提出疑問,思考學校體制與教育系統中所建構的傳統與儀式,如何傳承整體社會和文化所建構出的標準,以及又如何影響自我認同的產生與價值觀的形塑。吳尚霖透過「穿著制服,面對鏡頭,緊閉雙眼」的影像,標示出對現有體制與個體價值的反思,而這種反思,在每一組不同文化脈絡下所生產的照片中,如台灣或日本,皆有不同的探索和辯證,提出對於特定體制的思考,甚至放大至整體社會文化所生產的價值觀與以及其中所建立的規範。

吳尚霖呈現這些影像的方式,並非以一種去個人化的冷面風格肖像手法,如攝影師如托馬斯·魯夫(Thomas Ruff)的一系列攝影Portrait[2],拍攝親朋好友的影像卻指示被攝者保持面無表情、直視相機,盡可能地去除能激起視覺反應的細節,企圖讓影像毫無表情,挑戰我們常以為從外表便能窺其內在性格的既定想法。馬斯·魯夫的這一系列作品拍攝於1980年代之間,他曾表示,在他成長的年代和國度裡,生活中已經沒有燭光,而且到處都被照亮,甚至受到監視器監控。在他創作的時代脈中,德國所發生的政治社會事件讓人們在面對警方的盤查時,自然不想顯露內在的想法,因此發展出一系列冷面的肖像作品。在不同文化與時代的解讀與詮釋之下,縱然攝影者的作品皆緊扣時代脈絡與社會意識,不同於托馬斯·魯夫的影像中人物無言的抗議和不願表露想法,吳尚霖的作品則更希望能強調被攝者的主體性、內在狀態與畢業照的社會儀式。·

今日,影像所產生與傳達的「意涵」,已不僅於是攝影者單方面的創造,影像在生產與展示之後,便進入了社會與文化解讀的通道,而影像的意義已超越創作者對於物件和主體的詮釋,進而可能產生新的社會和文化意涵。這種在觀賞與互動後進而產生新的解讀與意義,似乎成為吳尚霖近年來的作品中一項很重要的特質,2013年,他於臺南齁空間的進駐計畫所創作的《家/景 Inner landscape》,探討對「家」的記憶和想像,藉由邀請觀眾進入作品分享、互動和聆聽他人的記憶,這種在作品中帶入觀者的解讀與產生的意涵,逐漸演變成為作品本身的一部份,進而形塑「家」對於個人,在社會和文化中的意義和形貌,如同《畢業照計畫》中的「畢業照」,吳尚霖在原有的社會和體制中提出他的觀看與視角,透過不同形式的作品,引導觀者思索那些泛溢出原有邊界和輪廓的意義與想像。


[1] Berger, John. 吳莉君 譯. 「論可見性」, 觀看的視界.(麥田出版:2010). pp. 307.

[2] 托馬斯。魯夫(Thomas Ruff). Portrait. 1981 and 1985,